幽默家的自白 欧·亨利

有一种疾病没给我带来过任何痛苦,虽然它已经在我身上潜伏了二十五年。突然有一天它发作了,每个人都看出来了,并且都说我得了这种病。不过,这种病不是麻疹,而是幽默。

我本是一家公司的职员,这一天,是我们总经理的五十大寿。我们公司里的所有人一起凑钱给经理买了一份生日礼物——银质的墨水台,而我被选为赠送礼物的发言人。我们大家一起拥进了总经理的办公室,而我的一段简短的贺词让大家捧腹大笑。

为了这次演说,我准备了足足一个星期,不过它的成功让我觉得一切都很值得。在我的演说词中有警句,有一语双关,更有精彩的笑料,以至于大家的反应很热烈,笑声几乎震倒了公司。然而我所在的这家五金批发公司,是这个行业里的龙头老大,它已经足够坚固了。当然,我们的总经理老马洛不仅笑了,笑容还很夸张,所以职工们更是笑得厉害。所以从那一天起,具体一点说,是从那天的上午九点半起,我作为一名幽默家的名声便传开了。

同事们对我的赞叹并没有因为生日聚会的结束而宣告结束,相反愈演愈烈。在之后的好几个星期中,时不时总会有同事跑到我的面前称赞我那天的演说,甚至他们还会把演说词中的一个细节拿出来仔细分析,之后反复强调这句话到底有多么精彩。

通过这件事情,似乎大家对我的要求变高了。所有人都可以平淡地谈论公司里发生的事情和当天的话题,只有我不行,因为大家希望我能说出惊人的句子,好让这个谈话变得轻松有趣。他们喜欢听我拿陶瓷开玩笑,当我把一件精美的陶瓷器皿讥讽一番时,他们都会很开心。

在公司中,我的职位是记账员。以往我只需要递交报表,而如今我的任务除了递交报表以外,还得以一份资产负债表的总额为题,讲一个幽默的段子,或者是在我开出的一张犁具的发票中找到一些笑料。假如我只是单纯地完成工作,而没有幽默的只言片语,那么其他同事会觉得很失望。

就这样,我的幽默被大家认可,并且逐渐尽人皆知,我成了一位“名人”。只不过我所在的镇子很小,当名人其实是件很容易的事情。后来,我的一些幽默、讽刺的言论时常被当地的一家报纸刊载,并且各种聚会都会邀请我出席,我成了必不可少的人物。

我相信我有这方面的天赋,再加上我本来就有些小聪明,遇到事情往往可以随机应变,所以我打算努力培养自己这方面的本事,在实践中锻炼我的幽默,让其能够尽善尽美。我知道,幽默的本质是善良而又亲切的,绝对不能依靠贬损他人、得罪他人来取乐。而我能做到的是,当一个人微笑着向我走来的时候,我往往会在对方走近我的过程中,想到让他将微笑变成哈哈大笑的语句。

我很早就结婚了,现在有一对非常可爱的儿女。男孩只有三岁,女孩有五岁了。我的工作只是一位小小的记账员,所以薪水不是很多,但这足以让我们全家在一幢被绿荫掩映的小房子里温馨度日。我并不觉得钱多就是好的,我相信过多的财富也会带来额外的烦恼。

在最开始的时候,我主动将我写的几个小笑话和有趣的随感寄到一些登载幽默文学的杂志社。幸运的是,只要是我寄出去的文字,就都会被杂志刊登,甚至还有编辑给我写信约稿。这一天,我收到了一封来自著名周刊的编辑的信。他在信里说,要我试着写一篇幽默小品文,用来填补一个专栏的版面,如果这篇文章的效果很好,那么他将为我开辟一个专栏,这样我每周都可以刊登一篇文章。我当然很高兴地接受了这个编辑的提议。

不出所料,由于我的小品文受到了热烈的追捧,所以这位编辑主动提出和我签订一年的合同。当然,我从中获得的薪金也要远远多于在五金公司获得的报酬。这个消息让我高兴而振奋,在我妻子的眼里我俨然已经成了一位顶尖的文学大师。那天晚上,我们家吃了一顿大餐。我觉得这是我人生的转折点,我知道这是我摆脱枯燥工作的最好时机,于是我很认真地和路易莎商量了一下未来的规划,最终我们达成一致:我去辞掉在五金公司的工作,潜心在家创作幽默文学。

我辞职那天,同事们给我开了一个热烈的欢送会。在这个欢送会上,我自然发表了一段精彩而又幽默的演说,并且当地的一家报纸将我这篇充满才华的演说稿全文刊登了。可是第二天一睁眼睛,我大喊:“天哪,我要迟到了。”我慌乱地去翻找自己上班时要穿的衣服。还好路易莎在一旁提醒我,我已经不用再为资本家打工了,我现在已经是一位作家了。

刚吃完早餐,路易莎就迫不及待地把我拉到厨房旁边的一个小房间里。怪不得路易莎的脸上一直洋溢着笑容,原来我可爱的妻子已经为我准备了书房。只要是写作所需要的工具,书房里就都有,如桌子、椅子、笔、墨、纸、字典,还有烟灰缸及插满新鲜玫瑰和金银花的花瓶。她真的是一位心思细腻的女士,在桌子上还有一小包巧克力,或许她听说作家在寻找灵感的时候需要一块巧克力。快来看看,墙上还挂了去年的日历,当然,故事总是发生在以前的某一天。

我坐到了我的书桌前,开始着手成为一名作家。酝酿幽默的时候,我的目光停留在壁纸上。从远处看,这个壁纸的图案不是固定的,就像天空的云朵总会让我们想象出不同的东西一样。它有些像阿拉伯的花式,也像苏丹宫女,或者还像其他什么,或许只是一个个四边形而已。

此时,路易莎的声音把我从沉思中惊醒,她说:“亲爱的,如果你现在不是很忙的话,过来吃饭吧。”我看了一下时间,吓了一跳,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已经过去五小时了。如果收走时间的是位老人家,那他还真是位从不感情用事的严格的执行者。好吧,看来我是该去吃饭了。

当路易莎看到我的时候,便满是心疼地说:“亲爱的,你才刚开始写作,不要把自己弄得太辛苦。是歌德,还是拿破仑,反正有位名人说过,脑力劳动每天不要超过五小时。那么今天下午,你可不可以带我和孩子到树林里散散步呢?”我很坦白地说:“我还真有些累了。”于是,我们夫妻二人带着孩子在小树林里度过了下午的时光。

至于写作,我还是有一定天赋的,没过多久,我就找到了专职作家的感觉,写作也就变得挥洒自如了。我的文章在一个月内源源不断地涌现,就像我原来公司的五金器皿在出货一样。是的,我成功了。不仅如此,我已经声名远播了,因为我的专栏不仅引起了社会读者的关注,还引起了评论界人士的讨论。他们会低声地议论我的名字,说我是幽默作家里的新秀。除了我负责的专栏以外,我还将我的其他作品投递到别的刊物,所以钱也赚得越来越多。

在这段时间里,我摸索到了这一行的诀窍。假如我有一个有趣的想法,那么我把这个笑料写成笑话,也就两行文字的话,我可以赚一美元。如果我将这个笑话再添枝加叶地伪装一下,那么就变成四行文字,这样我可以多赚一倍的钱。在此基础上,如果我再将这个四行的短文加上韵脚,配上美丽的插画,它就会变成一首诙谐幽默的讽刺诗。而且,你根本看不出它原本只是一个笑话。

我们家开始有了些积蓄,所以添置了新的地毯,还买了风琴。这个小镇上的居民开始意识到我已经成了名人,所以他们对我开始刮目相看,我再也不是那个只在五金店打工的小人物了。

但是这种文思泉涌的状态只维持了五六个月,在之后的日子里我觉得我的才思枯竭了,我再也不能出口成章了。我的幽默感在远离我,我的那些漂亮的双关语也不再出现,甚至有时我已经找不到写作的素材了。于是,我开始特意倾听朋友们的谈话,希望能够从中汲取一些写作的素材。我经常一个人在书桌前苦思冥想,但是这只能让我有更多的时间来咬着铅笔,盯着墙纸,对我的写作没有一点帮助。我只是想写出一些看起来不那么做作的,又有一些好笑的泡沫而已。

现在的我,在朋友们的眼中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就像是一只吸血鬼,总是无情又贪婪地吸吮着他们的言辞。我会经常和朋友们在一起,但再也不是那个总能给他们带来惊喜和幽默的人了,因为我的笑话和讽刺都是用来赚钱的,我不能免费送给他们我赖以谋生的东西。我只是在一旁听着他们聊天的内容,一旦出现了一些精彩的言论和词语,我就会偷偷转过身,用纸笔将它们记录下来,以备不时之需。甚至有时没有带纸,我就会将这些笑料写在我自己的袖口上。我承认,这很煞风景,并且有些厚颜无耻,但我必须这么做。每当如此,我的朋友们都会用一种怜悯的目光看着我。

或许我不是吸血鬼,也不是摩罗神,我没有那么神气。我只是一只骗吃骗喝的狐狸,而我的朋友们就是乌鸦。我站在树下,赞美着乌鸦,祈求它能开口唱歌,之后它嘴里的肉掉下来,变成我的幽默作品中的一部分。但是时间一长,我的角色又改变了,我也不是狐狸,我成了瘟神,大家都开始躲着我。

我的生活轨迹就是寻找笑料,但可笑的是我居然忘记了怎样笑。即使听到了某些我可以盗为己用的笑话,我也只是机械地记录,脸上毫无表情。我四处奔走搜集笑话,我监听所有人的对话,不分时间地点。即使在教堂中,我那龌龊的搜寻工作也没有停止过。当牧师开始朗诵赞美诗时,我也在一刻不停地功利地找着笑点:“赞美诗”,这让我想到了有同样尾音的“吃零食”,之后我又想到了“吃零食的人”;从“韵律”想到“相遇”,再从“相遇”想到“与她相遇”。我只注意他们说过的词会不会牵引出一丝一毫的幽默,完全忽略了赞美诗的含义,也忽略了这里是神圣的教堂。庄严而带领人们进入美好心境的唱诗,只不过是我瞎想的伴奏而已。我在思考怎样将女高音、男高音、男低音相互嫉妒的老旧的笑话重新演绎,变成我的稿费。

我除了在外面寻找笑料,家里也必定不能放过。我的妻子是一位非常贤良淑德的人,并且率真有同情心,当然还有些任性。在此之前,她所说的话总是能给我带来快乐,因为在她的思想中,快乐就是一个组成部分。但是现在,我不得不将她的快乐变成我的矿藏,毫无节制地开采,将女人的可爱和可笑这种矛盾的思想变成我谋生的饭碗。原本这些淳朴的欢笑只应该在家庭中享用,我现在却将它们变成了商品,肆意兜售。

我就像一个贪婪的恶魔,不断地鼓励她讲更多的话,而我善良的妻子完全不知我的用意,她毫无防备地向我敞开心扉。我把它们复制在毫无感情的纸张上,任凭别人评论。我就像《圣经》里出卖耶稣的犹大,亲吻只是为了索取和出卖。为了那区区的稿费,我给她对我说的私房话粗略地穿了件外衣,便装模作样地展现在大众面前。我亲爱的妻子,我就像一匹狼一样盯着你这只小羊羔。每天晚上,当你睡着了,我还试图窃听你的呓语。希望在你的喃喃梦语中找到一丝灵感,为我第二天的工作做准备。

这样的生活是不是很糟糕,然而这只是一个开始,更糟糕的在后面。我开始对我幼小的儿女下手,我将魔爪伸进了孩子们天真的童言童语中。不得不承认,我的两个孩子盖伊和维奥拉就如同两个生机勃勃的智慧喷泉,他们的童言趣语体现了另外一种天真的思想,深受读者的喜爱。于是我将他们的幽默变成了另外一家杂志上的专栏,名为:童言妙想。因为是专栏,所以必须定时交稿,也因为这样,我不得不经常潜伏在孩子们的身边,就如同那些要搞偷袭的猎人一样。我会躲在沙发和门的后面,我会匍匐在院子里的树丛中,为了听他们无意中的对话,我将自己变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偷窥者,除了自责,我与那些野蛮的掠夺者毫无区别,以致我的孩子们对我避之不及。就像那一次,我的交稿期限马上就到了,必须在规定的日子邮递出稿件,所以我不得已再一次潜伏在孩子们玩的院子中。我把自己藏在一堆树叶下面。我自认为这个伪装毫无破绽,孩子们一定觉察不出我的存在。但事实太出乎我的意料,我实在不敢相信盖伊不仅发现了我,还在那堆落叶上生了把火。这把火不仅毁了我的新衣服,还差点把我直接火化,但是我不会责怪孩子,因为我知道这是我的错。

这件事之后,当我的孩子见到我时,他们的反应就更加夸张了。每当我想偷偷地靠近他们的时候,第一个发现我的人就会喊:“爸爸来啦。”之后两个孩子同心协力地快速收拾玩具,去另外一个安全的地方玩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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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短短几十年,不要给自己留下了什么遗憾,想笑就笑,想哭就哭,一件事,就算再美好,一旦没有结果,就不要再纠缠,久了你会倦,会累;一个人,就算再留念,如果你抓不住,就要适时放手久了你会神伤会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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